庙堂裂帛-《明末隐龙》
翌日清晨,北京的天刚蒙蒙亮,一层薄霜覆在户部议事厅的琉璃瓦上,泛着冷冽的白光。议事厅内,气氛却比屋外的寒霜还要凝重,紫檀木长桌两旁坐着的官员们,一个个垂着眼帘,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—— 掌管漕运的汉官李大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朝珠,心里暗叹:杭州急报昨夜就传到了,今日这场议事,怕是要闹得不可开交;镶黄旗出身的额尔金泰则紧抿着唇,目光时不时瞟向主位的穆尔泰,既想附和上司,又隐隐觉得 “禁绝川货” 太过激进,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只盼着别波及自己管辖的盐场。只有桌上茶盏里的茶水冒着微弱的热气,在冰冷的空气中很快消散,像极了众人此刻悬着的心。
户部尚书穆尔泰穿着一身簇新的蟒袍,却丝毫掩不住脸上的怒火。他手里捏着一份来自杭州的急报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纸张都被捏得皱巴巴的 —— 昨夜接到急报时,他就气得一夜没睡,满脑子都是 “漕帮叛乱”“林宇逆党”,只觉得若不拿出雷霆手段,朝廷威严就要荡然无存。突然,他猛地将急报摔在桌上,“啪” 的一声巨响,打破了厅内的死寂,也让两旁的官员们身子一颤。
“反了!简直是反了!” 穆尔泰的咆哮声在议事厅内回荡,他胸膛剧烈起伏,满是怒火的眼睛扫过在场的官员,语气狠戾,“漕帮这群反贼,还有林宇那逆党!竟敢武装抗税,劫夺官粮!这要是不严惩,此风绝不可长!” 他越说越激动,脑海里已经浮现出各地效仿漕帮、纷纷抗税的场景,那后果他不敢想,也绝不能容忍。
他一把拍在桌上,桌上的茶盏被震得 “哐当” 乱跳,茶水溅出,洒在铺着的明黄色桌布上,留下一片片深色的水渍。“必须立即下旨,禁绝所有川货!尤其是那蛊惑人心的‘蜀锦券’!” 穆尔泰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,“那‘蜀锦券’就是林宇吸我大清骨髓的毒管!从今日起,片锦寸盐,不得入关!凡是敢私藏、使用‘蜀锦券’,或是私运川货的,一律以通敌论处,满门抄斩!” 在他看来,只要断了川货流通,林宇就没了经济来源,“蜀锦券” 自然会不攻自破,却全然没考虑这道禁令背后的连锁反应。
坐在穆尔泰对面的户部侍郎陈之遴,听到这话,突然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。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茶盏,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,眼神里满是嘲讽 —— 穆尔泰这是急昏了头,只知用蛮力堵,却不知堵得越狠,反弹越烈。他语气平静却带着锋利的棱角:“禁?穆尚书好大的官威!好一个‘片锦寸盐不得入关’!”
话音刚落,陈之遴猛地站起身,身上的官袍随着动作扫过椅子,发出 “哗啦” 的声响。他目光如电,死死盯着穆尔泰,声音陡然拔高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:“穆尚书,您倒是说说,禁了蜀锦,江南那百万织工、机户、染匠,靠什么活命?” 他脑海里闪过去年南下巡查时看到的场景:苏州织造坊里,织工们日夜劳作,就盼着用蜀锦原料织出好布换钱养家,“他们一辈子就靠织锦、染布谋生,没了蜀锦的原料,没了生意,立时就断了生路!到时候,他们是去抢官府的粮仓,还是去烧了江宁、苏州的织造衙门?这些后果,您想过吗?您是觉得林宇的兵锋还不够锋利,先逼着咱们治下的子民,替他把‘反清复明’的大旗竖起来吗?!” 每说一句,他心里的焦虑就多一分 —— 他深知民心可贵,一旦百姓被逼到绝路,朝廷就真的完了。
说着,陈之遴转身抓起桌上厚厚一叠账簿,那账簿用棉线装订,纸页都已泛黄,显然是常年翻阅的。他快速翻到其中一页,手指狠狠戳在上面的朱红数字上,几乎要把纸背戳破,声音里满是质问:“您再看看这个!禁了川盐?穆尚书,您可知直隶、山东、河南多少穷苦百姓,就指着价廉物美的川盐活命?” 他想起上月收到的百姓奏折,满纸都是对官盐的抱怨,说官盐里的沙土能当饭吃,“咱们的官盐,价高不说,成色还差得离谱,里面掺了多少沙土,您心里没数吗?民怨早就积得够深了!断了这口盐,百姓们活不下去,只会把账算在朝廷头上,到时候天下大乱,您担得起这个责任吗?!”
陈之遴将账簿重重摔在穆尔泰面前,账簿 “啪” 地落在桌上,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。他指着账簿上那触目惊心的 “百分之六十” 数字,厉声吼道:“您睁开眼好好看看!六成!整整六成!这是去年各关各口征收的过境税银!” 他心里清楚,这六成税银是户部的命根子,一旦没了,军饷、赈灾款都无从谈起,“多少商队、多少货物,是因为川货流通才带来的南北商流?要是禁了川货,商路断绝,这些税银从哪儿来?户部这巨大的窟窿,您拿什么填?拿您镶黄旗的庄子?还是拿在座诸位大人的俸禄?!”
穆尔泰被陈之遴一连串的质问噎得说不出话,脸色由红转白,又由白转青。他伸出手指着陈之遴,气得浑身发抖,嘴唇哆嗦着 —— 他知道陈之说的是实情,可话已出口,又怎能轻易认输?更何况,他绝不允许一个汉官在满朝官员面前驳他的面子。半天才挤出几句:“你… 你… 你这是危言耸听!你分明是包藏祸心,替林宇那逆党说话!你… 你是想通敌叛国吗?!”
“通敌叛国?” 陈之遴冷笑一声,非但没有退缩,反而向前一步,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官员,语气掷地有声,“穆尚书只知喊杀禁绝,却不知眼下局势,堵不如疏!我倒有三策,可解眼前困境,诸位大人不妨一听!” 他心里盘算着,这三策是他思虑了半个月的结果,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,却能暂缓危机,只盼着有官员能站出来支持他。
这话一出,满汉官员们都抬起头,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陈之遴身上。李大人眼睛一亮,心里松了口气:总算有个务实的法子了,要是真禁了川货,漕运就彻底完了;额尔金泰则皱起眉头,心里犯嘀咕:这陈之遴胆子也太大了,敢跟穆尚书对着干,就不怕被参吗?连穆尔泰也愣住了,一时忘了发怒,只冷冷盯着他,等着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 —— 他倒要看看,这汉官能有什么本事。
陈之遴清了清嗓子,声音沉稳下来,条理清晰地说道:“第一策,暂缓禁川货,但设‘过境厘金’。凡川货入中原,按货值抽三成厘金,既不堵死商路,保住那六成过境税银的根基,又能多一笔收入,填补户部缺口。同时严令各地税吏,不得私加税额、敲诈勒索 —— 杭州漕帮之事,本就是税吏苛索引发,若能整肃吏治,可免大半祸端!” 他说着,目光扫过掌管吏治的官员,希望能得到认同。
他顿了顿,见李大人等人频频点头,继续说道:“第二策,整顿官盐、官银。官盐掺沙、官银含铅,早已失了民心!应即刻下令,工部严查官银熔铸,确保成色不低于八成;盐运司清理盐场,剔除劣盐,将官盐价降至川盐的九成 —— 百姓若能买到价廉质优的官盐,自然不会再执着于川盐,林宇的盐利便会受损!” 他知道整顿官盐官银会触动不少人的利益,心里也没底,但为了朝廷,只能放手一搏。
最后,陈之遴的目光落在 “蜀锦券” 上,语气凝重却带着对策:“至于‘蜀锦券’,第三策便是‘以券制券’。朝廷可发行‘京通券’,以国库存银、漕粮为抵押,承诺可足额兑银、兑粮,且在官署缴税、官营商铺购物皆可使用。同时明令,民间使用‘蜀锦券’者,需按券面价值缴纳一成‘通行税’—— 一面提升‘京通券’信用,一面增加‘蜀锦券’使用成本,久而久之,民心自会回流!” 他心里清楚,这一策的关键在于国库抵押,可若不试试,朝廷就真的没机会了。
这三策一说,议事厅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。汉族官员们大多面露赞同,李大人悄悄跟旁边的官员低语:“这三策务实得很,比禁绝之策靠谱多了,要是能推行,漕运就能保住了!” 几个掌管地方税赋的官员更是频频点头,心里盘算着:有了过境厘金,地方税银也能多些;而满族官员们则神色复杂,额尔金泰心里琢磨着:这陈之遴的法子是好,可穆尚书肯定不会同意,要是站错队,以后日子就难了。
穆尔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他虽不愿承认,但也知道陈之遴的对策并非无稽之谈 —— 可他要是认了,以后在户部就没了威信,更何况,陈之遴是汉官,他是满官,怎能让汉官压过自己?他硬着头皮反驳:“一派胡言!发行‘京通券’需国库存银,如今国库空虚,拿什么抵押?整顿官盐官银,又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?你这是纸上谈兵!”
“国库空虚,可先从内务府拨银五十万两应急 —— 太后、皇上若知此举能稳民心、保江山,必不会反对!” 陈之遴立刻反驳,语气坚定,心里却有些担忧:内务府的银子不好动,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,“整顿官盐官银,虽需耗费一时之力,却能重建朝廷信誉,若连这点魄力都没有,才是真的坐以待毙!”
议事厅内的争议再度升级,满汉官员们也不再沉默。支持穆尔泰的满族官员纷纷开口:“禁绝川货才是正道,不然林宇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大!” 拥护陈之遴的汉族官员则反驳:“禁绝之策是自寻死路,陈大人的三策才是救命稻草!” 双方各执一词,吵得不可开交。李大人看着眼前的混乱,心里满是无奈:都什么时候了,还在争满汉之别,朝廷的安危都快保不住了;额尔金泰则左右为难,既不敢得罪穆尔泰,又觉得陈之遴的话有道理,只能低着头不说话。
空气里的火药味愈发浓烈,连窗外渐渐升起的朝阳,都没能给这昏暗的议事厅带来一丝暖意 —— 清廷的经济困局,早已不是一道政令、一个对策就能化解,而这场庙堂之上的裂帛之争,以及官员们各自的私心与顾虑,不过是王朝衰落的又一道缩影。